![[短篇] 鲸鱼 | 当一条鲸沉入海底](https://p6.toutiaoimg.com/origin/f7c0000471f2057693f?from=pc)
听说当一条鲸鱼死去时,它会用超过一天的时间慢慢沉入大海。所有海里其他的鱼都看着它下沉,像一幢楼,或是一个巨大的雕像。沉的很慢很慢。直到沉到大海的最底岸。静默无声又看不见光的地方。像一条触礁的大型渔船。
1
小绿走的时候是在冬季,那天她穿着一件鲜绿色的外套,我们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个雅座里,透明玻璃窗上留着一只客人手绘的泡桐,也是绿色,但是和小绿的绿色战袍比起来反倒不那么鲜活了。大概从我认识老木起,这间雅座似乎变成了我的专属领地,只要有我在,它总是时刻为我预备着,总归于老木的原因,我在这里待了足够久。
那一天小绿点了杯美式咖啡,就一直坐在我对面,她拿起银勺悬空搅咖啡,左三圈右三圈,后来节奏慢慢混乱起来,我也不说话,松塌着身子,整个陷在高过半边身子的雅座里。聊镇的冬天特别少雪,那天却下了。雪从高处的梧桐枝干处飘下来,像黑色的煤球精灵。我伸了伸脚去碰她,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我。
“到了五月份,镇上到处都是梧桐的绒,那时候你可以支个路边摊买口罩,销量绝对好”我没有看过聊镇的五月,自然没有见过这种绒果危机,虽然不信,我还是问了。
真的吗。
真的。停顿了一会儿,她接着说“那才是雪呢”。
我顺着她的目光,天上的雪下的稀薄,似乎在半空中时就融化了,也没能变成雨滴落下来。
我最近总是梦见一条鲸鱼。很大,像一艘沉船。
五分钟之后我们开始交谈。她突然对我这样说。我没有见过鲸鱼,可我见过沉船。
像铁达尼号那样巨大?
差不多吧。把我整个梦境都占满了。它似乎死去了,或者正在死去,所以一直下沉,沉甸甸的,下沉的非常慢。海底又黑又冷,没有声音,真是寂寞死了。到后面她说的越来越慢,似乎正在被那股寂寞所感染。
嗯,你见过鲸吗?想象不出那种场面,我只好这样问。
事实上我可没见过真正的活体鲸鱼。所以想去见一见。说完这句话,老木突然从片帘后面走进来,那时候他的头发与第一次见面时比已经很长了。两只眼睛埋伏在刘海后面,似乎也要掀开一层帘子。弓着背,带了股虚弱的瘦。像极了他,所以我光荣的走了神。
最终我也没有问她“见一见”是去哪里。
其实我们都知道没有谁会真正去问这个问题。
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刻常常是一个周末的正午,我坐下不到五分钟,就可以看见她慢悠悠的从街对面走来,慢悠悠地踱过突然变绿的人行灯。与身边嘈杂的本地人不同,她总是十分耐心的等待红灯变绿,有时候掖着棉袄蹲在路边等这几十秒慢慢过去。这个场景曾经在我记忆里来回过数十遍——泡桐高大,撑开聊镇的半边天,叶子像手掌印落了一路。街面的斑马线磨的只剩浅白色的轮廓,路灯成排像一根根牙签被谁徒手插在路边。她身后杵着亮红色宏伟影城巨大的商业招牌。每当这时候,人流梭影,四处黑白淡去,仿佛只有她和那块影院招牌还清晰在我眼底。
2
到了五月,聊镇真像是下了一场黄褐色的雪。梧桐苍绿,成长到一定的高度,就不再轻易看出时光的痕迹。仿佛它们本来就是如此高大,永远都是如此高大。
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聊镇的五月。我家乡是没有这么高大的梧桐的,也没有不时就出现的山路地段。上下坡时,偶然看见周边覆盖的绿色植物和纤小的野花心情也会变得清新愉悦。老木的咖啡馆就在一条山路的第一个拐角处,装修不算新奇,门外有一颗瘦瘦的泡桐,三月开花,淡紫色的葫芦状花朵坠了一树,四月花期结束,便长出蒴果。生长在咖啡屋门前,就像雨巷中打着伞的丁香姑娘。
有时候我们会谈起小绿,通常是在一个客人稀少的下午,或是当对面的电影招牌红的招摇,我们会谈起她,哪怕她根本没留下什么能够回忆的记忆。我们谈起她,或许只为了消磨住眼前的咖啡和下午的时光,为了向对方证实这个人真的出现过。
“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是这个季节,五月,镇上到处是这玩意”老木指了指桌面上不知道被谁带来的树绒,“她推门进来,戴了个口罩,大红色,印了一堆乱七八糟英文字母。”
我被老木的形容词逗笑了。
“每次她经过那条马路,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,身上都是影院爆米花的味道。香喷喷的,整个人都似乎柔和起来了。”我说着,又看向对面那条马路,绿色的小人闪了三下之后变成红色。
“这也不是什么难过的事,离开了不表示失望,也许是另一段新的开始。人不就是这样的吗,走走停停,总要催促自己不时做一些改变和选择。”
“我才没有难过。这种道理我也想得通透“。当然只是……想得通透而已。
“这么美的东西你从哪里想到的”把对话引伸到更深的层面后,我们的中间出现一段短暂的沉默。他没有接下去,于是我指着门前的泡桐说。
好像说到了重要的地方,他略尴尬的笑了笑:“这是我第一任女友种下的,当时它只有这么小”他边说边比了个小方桌的尺寸“后来我们分开了,它倒安稳长了那么多年,不过还是这么瘦一根,像在抗议什么似的,刚分开的那段时间,我差点把它也拔了,别说我小心眼,当时我还年轻,最怕的就是脱离带水,还不干净。特别是感情方面。”
“为什么分开”。虽然知道不适合,我还是问了。
“不够爱吧,我就觉得这世上分手的情侣哪会有那么多假惺惺的理由,其实最大最深刻的原因只有一个,那就是爱得不够。”
“那你现在呢,找到了那个能够全心全意相爱的恋人了吗?”
“怎么可能找到”这时屋檐下的风铃响了,我们都回头望去。回过头,咖啡又被新来的服务生续满了。
“不可能找到百分百恋人,你自己也知道”。他又停下来喝咖啡“再说我这样的人,本来就不适合时刻去牵挂一个人。不停的约会,打深夜电话,吃情侣套餐,把自己分一半出去,光想就觉得可怕。”说完他只做了一个害怕的表情。
“你真是……”
后面的对话我们谈的极慢,中途咖啡机响了几次,咖啡豆微微苦涩的香气散的到处都是。临走之前,正是一天咖啡馆最热闹的时候,老木想出去抽根烟,于是顺便送我出去,走之前他突然叫住我:“她不叫小绿,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”。
“嗯”。
直到我走到路转角那一瞬间,老木站在泡桐下,面对着它,点燃的烟芯在夜色中,像一只原地打转的萤火,只是一眼便消失了。
3
我和小绿在一起的时间,最爱做的事就是揣测过路的陌生人,在对话和凭空的想象里给他们另一种人生。这真是一个伟大的事,小绿说。有时候我觉得她,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萧瑟。她的内心,抛开,是一阵暖流。“想起来真是奇妙,我们看向她们,思考关于他们的一切,就像地球之于宇宙,你可以夸赞人类的伟大,可当你想到宇宙浩瀚之外,你会觉得每一个人都这么渺小,现在的你,没有钱也没关系,把人生再过得糟糕点也没关系。当然,不是很多人都会这么想。”
“你这是典型的弱者意识。”
她笑,低头嗅了嗅身上的爆米花奶香。我们总是轻飘飘地说着话,想让对方听到,又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。
“有时候我觉得聊镇就像一座空城,你知道空城那种感觉吗?无论是空气、大山都是被人抛弃的,像世外桃源一样,太过清澈了。在这里待久了,说不定会成精。”
“这样不好吗?”
“不好,就像身处在一泡保护膜中,或是那个苍穹之下的小镇,如果是我,才不会想要去打破隔离,我要永远留在那片文明里面,不管有多闷多落后。但是……人人都知道这是不会有好结果的”。
“如果有一天你放弃小镇生活了,你最想做什么?”
“看鲸鱼”
“啊?”
“鲸鱼”说完她用夸张的手势比划了一下,笨重的尾巴,光滑的圆。
有时候谈话到一半,有时候刚刚枯竭。我们蹲在马路边,像两个二流子,而那时的小绿,头发飒短,贴在耳边,破洞裤,卫衣马甲,皮肤苍白,像一个无所事事的小男生。我也是,朴素的一文不值。
我们等待着时光过去,身边虫鸣和人行灯一样慢慢亮起,和我家乡不同的是,聊镇的天黑的特别迅速,像幕后有一双偷换背景的手,一团团小火迫降闯进灯罩。我们对明天无所畏惧,因为明天后的明天都是一样。
我们很少谈论男人的事情,除了在咖啡馆的那次。我们坐在雅间,喝着咖啡,为老木家新出的甜点当小白鼠,所以完全排除酒精的可能。草莓味粉红色的奶油入口即化。老木正在跟我苦口婆心的为草莓平反。小绿突然开口:“我和他去旅行,半路也是进了这么一家咖啡店,老木,你们家装修风格是抄袭的吗?也是因为这个,我才走进你们家咖啡馆。”
老木刚想辩解,又察觉氛围不对。
“本来是再平常的一段旅行,目的地蓝鲸岛。说实在的就跟下乡才差不多,好心的朋友介绍过去,说那里有他们那最大的水族馆,里面有一只巨大鲸鱼。被当地人捧得跟明星一样,谁会为了看鲸鱼去旅行呢,但人们会为了对方假装去看鲸鱼。以前看了很多旅行完就分手的故事,电影里不是常有吗。世界末日,病毒感染,活人一路逃到孤岛,逃行途中,怀疑,恐惧,阴谋淘汰掉一批人,最后的主角到达目的地,却变得跟陌生人一样。我和那位像把这部电影重演了一遍,我明明知道这段感情挽回不了了,就算是蓝鲸岛的沙滩晚会,就算是见到全世界最漂亮的鲸鱼,也不会对结果有任何改变。我们坐着公车来回,一路颠簸,空气里都是难闻的咸湿味,因为一些原因,我和他还是没有见到鲸鱼,然后我们分手,扯断最后一点联系。我一直想,要是最后能和他一起去看鲸鱼就好了。
我居然会埋怨一只鲸鱼,是不是很幼稚?她自嘲的笑了笑。
我和老木闷不做声。过去的事从小绿口中说出来,像临死之人最后吐出的那口气。那时候,我们都不知道,她是在道别。
5
后来我又去了一趟影碟阁楼,老人家带着我走上那段楼梯,就像在黑暗中交接秘密的特务,以前两个人一起上楼,总是会笑出声。现在一个人,不觉中竟有点荒凉。我们走上去,我像以往一样,一言不发开始淘片。不知过了多久,阿伯突然对我说,这些,想挑多少挑多少,都带回去吧。我微楞,深深看了一眼窗外,榆树渐成老态,那么多叶子挤在一起居然丝毫发不出声音,身上的棉褂湿透,风吹不进来,黑暗逃不出去,如果不是砸在手中的汗滴微凉,这一切,仿佛就在梦里无尽重复。我想起小绿的话,她说阿伯该不会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,小隐隐于镇,说不定只有我们两个看的见他。想到,背脊有点发凉。准备离开时,阿伯又开口了,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带表情的笑意:我也喜欢昆汀·塔伦蒂诺,那一瞬间,心里头似乎有股酸泉往上窜,抓得我心尖有点痛,最终他没收我钱,我说阿伯,再见。这次我对着他的眼睛,他也难得清醒,我知道,这一次是真的最后一次了。
我似乎又听到了那口气,在汗水滴在手背上的一瞬间。
走出阁楼,外面天高云远,老人家像是受了诅咒被永远困在截然不同的阁楼里,只有榆树的枯盛黄绿,暗示时光飞逝。
而这一切,又将离我远去。
趁聊镇初雪未降,我跟老木道别,他看着我,有点惊讶的张张嘴,终于什么都没说。散伙饭是在老木的家里,这是我第一次来,平常他总是住在咖啡厅,房子也在山上,背后有一个大花园,花园里几乎有聊镇所有的植物。如果是夏天,植物开的深邃,迎风而立,因为山地的天然土壤,所以也不用多花时间栽培。我说,老木,你活的就像个仙人。他笑,一副无所谓的样子。
晚饭是老木下的手,终始我已经在聊城吃了无数次他做的饭,但这一次,还是有不同。
你作料放多了。
没有啊。我吃着挺好。
不是有那么一句俗语吗。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,离别也是。
他不语。
他来过这里。但实际上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。你很像他,就是……不说话的时候。我说着忍不住笑场了。
于是他也跟着笑了。
想不到我是这么没用的人?
不,我一眼看见你的时候,你在我眼中就是这样的人。
第一眼,你居然还记得?
有一段时间,你应该忘记了。那时候你还在旁边的书店工作,背着店长跑到拐角抽烟,蹲在那,苦闷瘦瘦的,身后像带着一只毛绒绒的狐狸尾巴,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想。看起来和聊镇普通上高中的男孩子没有区别。你蹲的地方,从我的视线看去,刚好落在泡桐后面。那才是我第一次看见你。
缘分还真是奇妙的东西。老木,我讨厌这样的自己。会因为一个消息到一个城市,又会因为一些人留下来。如果说忘,大概要忘了吧。你说人怎么这么奇怪,在一起的快乐太好忘了,而难过却像留在沙发上的咖啡垢。起初,在书店的日子,我总是做梦,梦见我们一遍一遍分开,梦见我们争吵大打出手,梦见他年轻的样子,聊镇的一切,都仿佛在提醒我这些,日子太清明,所以梦境总会乘虚而入。后来,遇见了你和小绿。
那现在呢。
现在……我想去看鲸鱼。
如果我没猜错,你和小绿的第一次见面也不是在这件咖啡馆。
对……我第一次见到她其实是在一趟公车上,和大吉……去旅行的路上,我们的目的地也是蓝鲸岛,我们居然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,似乎结局都不太好,因为刚好水族馆闭馆,所以没有看成鲸鱼。起初和小绿认识,总让我想起那段分开前的日子。后来痛苦和快乐都忘了,难道聊镇真的和小绿说的一样适合修行?我们分开的并不美好,可我,可我就是不甘心呐。要是放在古代,我一定是深闺怨妇。
哈哈哈。
我一直像如果重来一遍,我一定会做的更好的。我一定会洒脱一点酷一点。
那就感觉不到爱了。
是啊……那就感觉不到爱了啊。
我离开老木家时,一直嚷嚷作料放多了。老木没有辩解。如果有下次,我一定会放的刚刚好。明明是我无理取闹,说的倒是自己理亏。我看着他,如果我离开之后,找不到打开聊镇的入口怎么办?那你就对着西边烧上三炷香,放些水果珠宝,我就出来接你。
你走开。我们笑着。他不再愁眉变戏法似的从门后拿出一个纸箱。
诶。各种样式的烟火。
挑一个。
我点了最大的一只,他掏出火机,点火,硫磺味的光线嗞嗞绽开在黑暗里,真好看。
夜色渐淡,蓝色一点一点混进来。远处的山风吹来雪水的气息。
要下雪了。
是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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